反沙芋圆

【后勤/全员】秋鸿

一篇讲之后又讲之前的故事。

全员出没,一丢丢吃糖家长星懂

同系列指路,军号(上)军号(下)


01

陆琛是痛醒的。他在黑暗中爬起来,摸索到窗边拉开窗帘,深夜里下了雨,对面的居民楼都沉寂着,唯有远处街道的路灯,明亮的,像出海时头顶的星空。

推开窗,有细雨飘在陆琛的面上,一如多年前他在甲板上值更的每一个夜晚。

部队给他配了很好的义肢,但再好也不能与身体完全契合。有时陆琛走在街上,当路人投来或多或少探究的目光,他都会有些觉得难堪。

这么多年,自己竟然还是没能习惯这样的生活。

尽管,他曾安慰过自己很多次,这只手丢得值。

事实上他恢复得很好,幻肢痛并不常发生。只偶尔,在这样潮湿的雨夜里,刻意尘封的记忆被猝不及防的痛楚唤醒,像咸腥的海风裹着水汽直扑而来,无可抵挡。

陆琛拿起手机看时间,看到了微信群里的信息,是杨锐发的航班号,三天以后到达Q市。

三天以后,蛟龙一队就全齐了。

尽管还在部队里的时候就曾有过退伍后一起聚会的约定,但要凑齐一队人,谈何容易,再加上前几年大家升的升、调的调,始终凑不到一起。

说来要不是因为被拆得天各一方,他们连调休到同个时间的机会都没有。部队里对于休假有着严格的规定,以前还在一队的时候,就连两人同时调休的情况都没发生过。

杨锐调到了隔壁团任副团;徐宏接替了一队的工作;李懂结束主狙击手的训练,去了五队;佟莉在一队留了两年,后来调到了舰院。

最让人高兴的还是罗星,接受了脊神经修复手术,已经恢复正常生活了。前段时间还打电话来,他已经去海关报到了。

就连陆琛自己,也开了家诊所,生意出乎意料地好。

他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各自的方向。没有人一味的缅怀过去,军人拿得起放得下,就算再痛,也咬着牙往前。

 

02

陆琛是打车到的酒店。傍晚天就全暗了,外面下着大雨,路上出租车堵得动不了了,只好停在路边。陆琛撑起自动伞,快步走入雨中。

他其实是会开车的。部队里学车的机会不多,而一队的每一个人都会开车,只是陆琛离开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左手,没办法把军用驾照换成民用驾照。

现在那驾照就躺在箱子底下,上回整理的时候拿出来,已经落满灰了。陆琛打开这个小本本,照片是刚升士官时拍的,圆头圆脸圆眼睛,挺胸昂首,仿若有长剑出鞘的锋芒。

犹记得那年在吉布提,他昏昏沉沉之际,听见队长在说:“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是我们最好的医疗兵,他以后还要拿手术刀的……”

回答的大概是他的主治医生:“杨队长,你冷静一点,现在的情况已经比我们预想中要好太多了……”

陆琛不知道这对话究竟是出自梦中还是现实,等杨锐坐在自己床边,话未出口就有几分哽咽了,他也不好再问。

一向沉稳的队长却是如坐针毡的样子,没一会儿就站起来了,老半天,才说一句:“陆琛,好好养着。”

在巴塞姆镇与杨锐徐宏汇合时,陆琛已经昏睡过去了,他既没见到石头庄羽最后一面,也从未知晓队长与副队是如何面对被送回来的毫无气息的战友的。

但他就是能明白。一队的这个结构已经保持了两年,尽管捐躯赴国是军人之责,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以前,他们想的更多的是自己的生与死,而不是坐在战友身边束手无策。

 

03

2014的一队,有三件大事。考核、出海,罗星的终身大事。旅里办了军地联谊,杨锐是这么说的:

“罗星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争取出海前,把这事儿定下来。”

罗星倒是看得开,私下里跟一队的兔崽子们扯皮:“队长自己都没对象呢,我不急。”

杨锐得知后差点没把罗星胖揍一顿,当然事后他想出了更损的招——

团里为了办好这次军地联谊可谓绞尽脑汁,政委大笔一挥,写下八个大字:“缘聚军营邂逅爱情”;团长自认为与外军交流过,多少感染了点儿西方的浪漫氛围,当即拍板,定了一个绝佳的迎接仪式。

军人办事向来雷厉风行。第二天,团部文化活动中心门口就挂上了粉色的气球门,参与此次联谊活动的军人站成两排,一人手里拿着一支玫瑰。罗星荣幸地被杨锐安排到了排头,他要代表蛟龙送出第一只花。

这可愁怀了狙击手。给谁都不对,更重要的是,排头得站在中间,还要露出花一样的笑脸。一队那帮瓜娃子也不帮着他,一个个在旁边笑得歪七扭八,还要一块儿起哄:“星哥,笑一个!笑一个,星哥!”

 

联谊的舞会在战士们清空活动中心腾出来的场地举行。房间很大,挂了粉的纱,蓝的气球,气球旁黏着海螺,看起来确有那么一点格调。

由于是活动在白天举行,战士们特意换了厚的窗帘,房间里暗着,开了灯就像晚会一般。男主持是徐宏,女主持是女方的代表,长发微卷披在肩上,红裙拖地,在老式的黄色灯光下闪闪发光。

屋子里挤满了战士,这些战士平时基本见不到女孩儿,现在能有机会看到一大群女孩,自然兴奋至极。

舞会进行中,一队一众站在舞池以外吃瓜,见女主持主动上前邀请徐宏跳舞。徐宏似乎是推托了一下,但那女生固执得很,只得牵着她的手进了舞池。

这倒是让一队的人看上好戏了。谁能想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徐宏此时显得有些僵硬与笨拙,就这么一只舞曲,还踩了女方裙子几脚。

舞曲结束徐宏几乎是如蒙大赦般跳出舞池,他们目瞪口呆地盯着落荒而逃的徐宏的背影,庄羽手里的橘子瓣儿甚至举在嘴边忘记塞进去。

愣了有一两秒,趁着副队没找到他们,好奇宝宝庄羽赶紧发问:“副队是不会跳舞吗?”

“怎么可能!”情报大王陆琛积极回答:“队长副队都是舰院出身,跟外军学员交流时也有舞会,之前为了教星哥跳舞他俩还示范了一下,跳得可好了。”

“我看师父是不喜欢那个姑娘,”佟莉坐在桌子上,捅了捅身旁专心剥糖纸的张天德,“你觉得她好不好看?”

张天德:“啊?谁?”

佟莉:“红裙子那个。”

张天德挠了挠头:“佟莉,我觉得她们长得都一样……”

“辨别能力不过关”佟莉一手拍在他肩膀上,但还是忍不住笑了,“明天跟我加练。”

 

舞会中途陆琛还撺掇庄羽去找一个女孩儿聊天,那女孩儿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模样十分乖巧。

庄羽没一会儿就回来了,陆琛见他神色如常,也琢磨不透结果究竟如何,自己心里倒打起了鼓:“怎么样?”

庄羽扁扁嘴:“不怎么样。我一过去,还没自我介绍呢,她就说:‘我年薪二十万,家里有套房,车子正在贷款,你呢?’我说:‘年薪八万,没房没车。’她就低下头玩手机了。”

“这么现实,”陆琛摇头叹气,“这么现实来部队里相亲干嘛?”

“也不怪她,谁不想生活条件好一点?”庄羽接着剥香蕉,“我就是有点儿不能接受她说话的态度和语气。”

 

营区里的路旁种满了树,陆琛和庄羽出了活动中心,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战士们都挤到楼里看热闹去了,只还有几个纠察在道路上巡逻,两人成行。

陆琛感慨:“其实,如果你当初没来当兵,现在年薪三五十万肯定是没问题的。”

“你不也是?”庄羽伸手去揪小叶冬青的叶子,有几片被虫子咬得坑坑洼洼,“老老实实读完硕博,进大医院待着,不比现在在这儿挨虐好?”

陆琛听出他话里语气有些不对,以为他还在为刚才的事情郁闷,安慰道:“你也别难过,军地联谊活动主要是想解决星哥那种级别的大龄单身男青年的问题,你以后有的是机会。”

“不了不了,我还是单身比较快活。”庄羽丢了手里的叶子,抬头去看陆琛,他们的脸离得很近,近得陆琛能看到他眼里的光。

然后陆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他说:“我很喜欢这里。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跟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生活,这样的日子,也只有这里才能找到了。我还想多待几年再走。”

陆琛默默往旁边退了一点点,勾着庄羽肩膀的手往上,揉了揉对方的头,“是啊,部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当初只想待两年,谁想到一晃都快五年了。”

“琛哥,这次护航回来,你要退伍吗?”

“啊,我应该再留一阵吧,挺舍不得这里的。”

“真的?那我们一直睡上下铺吧。”

部队的惯例,老兵方便照顾新兵睡在新兵下铺。在庄羽来之前,陆琛一直是睡下铺的那一个,庄羽是他进蛟龙以后带的第一批新兵。

陆琛被他逗笑:“部队是你家还是我家?什么都由着你安排?再说军令如山,要是来个调令,该走还不是得走。”

“那我们退伍以后住对门,好吗?”庄羽说完,自个儿愣了愣,又飞快补充:“最好以后懂儿、星哥、莉姐、石头哥,还有队长副队,我们全住一个小区。”

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能实现的愿望。

但陆琛心底的某个角落却动了一动。

他不自觉想象出离开军营的日子,八个人住在同一个小区,他们的孩子们会上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中学,未来也会再次穿上军装。有飞行员,有装甲兵,还有去火箭军的,但肯定有那么一两个孩子,穿回他们最最珍视的海军蓝、浪花白。

大年夜八个人总会带着孩子聚在一起,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为各自军种的地位争论不休,最后杨锐一锤定音:“别吵吵了,海军最好。”

谁要是敢不服气,可以跟这八个蛟龙比一比。

……

倘若人与人之间真能永远都不分开,那该有多好。

可这一刻的陆琛不愿去想分开,他顺着这个美好的想象回答:“好,就这么定了。”

 

04

陆琛走进包间时,所有人都到了。他们坐在饭桌上聊着天,见他推门,突然停下,齐刷刷地看着他。

“……怎么?”陆琛开始怀疑自己的着装,低着头左看右看,“没问题吧?”

他们大笑起来,罗星把他拉到徐宏旁边:“这是我们今天的大财主,坐中间坐中间,可不敢怠慢。”

早出来打拼几年,陆琛的经济条件相对好些,酒店是他订的,房间也是他订的。如果不是因为不能开车,他连机场接送服务都包齐活了。

徐宏见他半个肩膀都湿了,关切地问:“陆琛,要不要换件衣服?我带了。”

陆琛也不推脱,拿了徐宏的衣服去换。饭店上菜很快,等陆琛换完衣服回来,菜已经上齐了。

因为禁酒令的缘故,平日里蛟龙们都不能碰酒,这次好不容易聚在一起,陆琛豪情万丈:“菜随意点,酒管够。”

好酒配好菜,他们聊起现在的生活,提到佟莉最近的英勇事迹,佟莉还怪不好意思的。

休假的第一天,她就在路边救了一个落水的孩子,记者千方百计地打听,才得知救人的是一个海军女战士。来之前佟莉还被各路记者围追堵截,央七那边得知她曾是一名女特战队员,还提出要给她做一期专题。

“莉姐,你当真是雄风不减。”李懂拿起酒跟她碰了杯。佟莉的事儿上了新闻,嘉奖令也发下了,因此只有身在一线部队比较少接触网络信息的普通战士李懂同志还尚未得到通知。

李懂也不赖,前段时间刚拿了军里射击第二,锦旗奖杯都领回来了,只是挂到了五队的墙上。

他期盼已久的荣誉还未来得及挂上一队的墙。犹记得那时一队办公室里有很多罗星的奖状,他的主狙还拉着他说:“不要羡慕,李懂。好好练,将来这里、这里,”罗星指着那些空位,“都会挂上属于你的荣耀。”

“第一是谁?”罗星问。

“还能有谁?”李懂憋着气,“你的好对手,顾顺。”

“啊哈哈,是他啊,”罗星夹了一筷子炒猪肝到李懂碗里,“多吃点,擦亮眼睛,争取下次毙掉他。”

李懂埋头吃菜不吭声了。他想说你不懂。你不知道我那么想要拿第一,是想拿到和你一样的奖章,是想走完你未走完的路。

可惜的是,当他成长起来以后,知道罗星的人也渐渐少了。大多数时候,他总能听到别人讲“李懂啊,五队的狙击手,他很优秀”;却没机会听上一句:“罗星李懂,是一队最好的狙击手”。

“罗星,你怎么样?去海关报道了?”问话的是徐宏。

“对,这还要感谢队长副队在安置时帮我的忙。”

罗星拿着酒杯要敬酒,被杨锐拦下:“不用谢我们,这都是你凭自己能力争取到的。”

怕罗星没敬成酒尴尬,徐宏忙站起来,招呼大家举杯:“罗星,跟大家一起碰一个,你不知道,我们这几年有多担心你。”

碰了杯,大家坐下,想起东家陆琛还没交代近况,目光又转向陆琛。

“我诊所生意不错,”陆琛摸着肚子,“你们看,胖了不少,要不怎么有钱请你们胡吃海喝?”

佟莉拆台:“你胖了?圆脸都快瘦成瓜子了,难不成你只瘦脸?”

陆琛极其郁闷:“你是说我以前很胖吗,也没有吧?比起星哥,我应该还差那么一点。”

“好了好了,问点正经的,”杨锐总是控场的那一个,“陆琛,我听说你还不收诊费,你啊。”

杨锐指的是陆琛的诊所门口的牌子,“军人免诊费”。

“不碍事,队长,”陆琛答,“只是诊费免了而已,药钱还是照收的。再说,我那个区也没多少军人……队长副队,别光说我们了,说说你们吧。”

杨锐调到隔壁团任副团,虽然官是升了,但毕竟是副职,处理事情没有原来在一队时那么顺利。好在与新同事的磨合期已经过去,他的工作也渐渐有起色,前段时间在军演中他们团还得到了嘉奖。

徐宏成为一队的队长,又出了一次海,这时的一队已经大换血过,新人个顶个的好。那些关于老一队的荣誉,也逐渐被新一队的代替了。能把新一队带出来,他也很欣喜,只偶尔,在听别人叫他“队长”的时候,他会有些反应不过来。

讲到这里,徐宏停下了,他说:“酒没喝够啊,去唱歌吧。在部队里,都没机会放开一把。”

 

05

2015年,临沂舰在亚丁湾执行护航任务,春节是在海上过的。为了让远离故土的战士们能过一个好节,舰上准备了比平时更多的新鲜蔬菜和各式点心。

春晚是看不了的,海上没有那个条件。但舰上的甲板晚会也是花样百出,尤其舰上有几个新疆女孩,基本上跳舞的节目都给她们包圆了。

每次要准备节目的时候就是一队众人秃头的时候。跳舞的节目是不好再出了,毕竟他们跳得也没人新疆女孩好看;唱歌呢,平时就光唱军歌了。杨锐没有办法,徐宏心里又为自己徒弟打着算盘,想推佟莉和张天德出去搞个双人合唱。

结果佟莉眼一瞪:“唱歌?还是唱情歌?你还不如让我和石头上去比划比划。”

计划失败。徐宏退而求其次,找上庄羽:“庄羽,你上去唱歌吧?流行歌行么?实在不行要陆琛跟你一起搞个朗诵。”

“朗诵?!”李懂没忍住笑:“副队,他俩一个浓浓港腔,一个开口就一股海蛎子味,你还不如让我教他们跳个舞。”

“去!”

庄羽和陆琛一左一右前后夹击往他身上扔毛巾,同时命中目标。

自觉地把毛巾捡回来,庄羽犹豫着问:“我能不去么副队?次次都让我唱歌……懂事儿不是会跳舞,让他去吧。”

“唱歌不好吗?”徐宏的大眼睛里满是笑意,“我看你每次唱歌,底下的女兵鼓掌就特别起劲。”

陆琛惦记着庄羽柜子里的那点存货,忙帮自己的下铺说话:“副队,让懂事儿去吧,他舞跳得好,”说着还神秘兮兮地比了个赞,“绝对引爆全场。”

一队派了李懂上场。李懂也不拘束,进部队之前他学过几年舞蹈,应付晚会绰绰有余。

晚会后陆琛和庄羽先回了宿舍,舰上的活动室里还有茶话会,但他俩猫回了宿舍,吃私藏的干粮。

出海的日子几乎没有“补给”,战士们总会在柜子里塞满零食。陆琛啃着庄羽的鸡爪不知满足,强烈要求庄羽献唱一曲。

庄羽唱歌是真好听,陆琛觉得,任何歌曲被他一唱,都有一种特别的意味。他在驻地的宿舍里有把吉他,只是舰上空间狭小,没有位置放。

“好吧,唱《小弹壳》好了,”庄羽咂着鸡爪,相当不走心地开口:“你问我什么是战士的生活,我送你一枚小弹壳,它曾经历过风雨的洗礼,也曾吹响过一支短歌。”

等他唱完,陆琛伸出一只油腻腻的手。

“干嘛?”庄羽莫名其妙。

“小弹壳呢?你不是要送我一枚小弹壳么?”陆琛义正言辞。

“还小弹壳,”庄羽收拾着桌面上的鸡骨头,“你小心我明天浇你一头鸡蛋壳。”

“哎哎哎,你干什么?我还没吃够啊!”陆琛抓着零食袋子不撒手。

“老哥,”庄羽叹气,“我今晚是要值更的啊,赶紧洗洗睡吧。”

陆琛望着远去的鸡爪哀嚎:“那你也不能不让我吃啊……”

 

半夜陆琛爬起来解手,正赶上值更回来的庄羽。对方堵着舱门,怕吵醒舍友而用气音小声道:“交关税!不然不放行!”

庄羽在陆地上值班的时候也干过这事儿。那时陆琛去买宵夜,回来正好被庄羽看到。

营房只有矮矮的两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建筑已经陈旧,前两年重新上了漆,换掉了千疮百孔的木门,宿舍内也改造了。换了床、换了桌椅,从内部看还挺高大上的。

陆琛揣着两盒奶和几包零食,把迷彩服撑得鼓鼓的,走在回来的路上。远远的,庄羽坐在营房楼梯口旁的岗位上值班,坐姿端正,像营房前一排排的杨树,修长挺拔。

灯光浮在他深蓝色的水手服上,让他多了几分军人少有但特有的柔和。晚风轻起,帽子后的飘带就飘到肩膀前来,拂到他面上,他也不抬手去拿,就这样让它飘着。

见陆琛来,庄羽站起来,双臂一展,拦在他面前。怕被别的战友发现,他放轻了音量:“交关税!”

对于庄羽的套路陆琛已经掌握了方法,收起手,猛地扑向庄羽的腰。可怜庄羽被他挠得喘不过气,笑不敢笑,闹不敢闹,直被他推到舱门外,连声道:“放行放行放行。”

 

那是2015年的春节,是陆琛记忆里最好的春节。

那时的临沂舰漂泊在亚丁湾上,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海豚跃出海面,远处有鸥鸟盘旋。

那年的蛟龙一队,有身经百战的罗星,有初次随舰出海的庄羽,有藏着心事的石头,还有一个从未思考过这样严峻未来的陆琛。

海浪声声犹在耳,可于他而言,世界已然完全改变。

 

06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KTV。大家点的歌风格千差万别,上至建国初,下至流行曲,场面一度十分混乱。为数不多的几首军歌《人民海军向前进》《军港之夜》《强军战歌》之类,还是陆琛贡献的。

佟莉剥着花生往嘴里扔,不忘了嘲笑他:“在部队时天天听,还没听腻啊?”

陆琛理直气壮:“我追忆似水年华不行么?”

霸王花翻个白眼:“成成成,您做东,您最大。”

从前在部队里的时候,总觉得军歌旋律单一、歌词呆板,风格又都差不了多少,太过枯燥。可当真来到了外面的世界,才发现真正流淌过自己心间的,也无非还是部队里唱的那些。

 

桌面上已经堆满了啤酒瓶,杨锐和徐宏当兵时,部队里还没出禁酒令,两人都会划拳,还强迫没喝酒的罗星一起来玩。李懂年纪小,佟莉是女生,两人不会划拳,就在一边自个儿灌酒。

陆琛想加入他们,又被罗星拦下,罗星说:“你看看他们这个样子,总得留两个清醒的吧。我去楼上开个房,看样子今晚是要不醉不归了。”

聊着天喝着酒,包房里由唱歌变成了点歌听。陆琛依稀记得多年前总政文工团到他们部队慰问演出时,唱过一首歌,把他们唱的那叫一个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但此时在这样喧闹的氛围里,他实在是想不起来歌名是什么,于是挑了几个部队歌手,顺序播放。

这人醉了吧,就爱追忆过去。杨锐也点上了歌:“哎,陆琛,点一首那个那个,《军中绿花》。”

小曾的《军中绿花》是所有军人都会唱的一首歌,大家开启了合唱模式。一曲唱毕,杨锐笑道:“这首歌,我军校时的老师特别不喜欢,觉得太不硬气。军歌应该铿锵有力,而不是让战士们唱完就更加想家,两眼泪汪汪的,像水龙头一样。但其实……”他往沙发上一仰,“也挺好听的。”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神志不清了。

杨锐举着话筒跑到桌子前,他已经醉了,眼睛半闭着,手一挥,掠过手底下的所有人,大吼:“睡什么睡?扭七歪八的,哪有点军人的样子?全都站起来,点名!”

于是大家就摇摇晃晃地站好了,这时候也不忘了把手放在大腿外侧,做出立正的样子。

杨锐扫了一圈,首先点道:“徐宏!”

“到!”

徐宏这声答得气吞山河,他也是目前这群人中站姿最好的一个了,陆琛不由得侧头去看,见徐宏神色如常,猜想大抵他还是清醒的。

哪想到下一刻徐宏乐了,跑到杨锐跟前夺过话筒,声嘶力竭地喊:“队长!我来帮你!”

接下来是徐宏挨个儿点名,大家挨个儿答到,杨锐背着手跨立在徐宏身后,面上有几分满足。

包房里五颜六色支离破碎的灯光在他们身上旋转着,他们身上穿的是各型各式的衣服,却在须臾之间回到那个市郊偏远的驻地。矮矮两层平房门口,杨锐吹响紧急集合的口哨,战士们反应迅速、整理着装拿上装备,冲入暮色月光里。

点完名,徐宏回到队列里站好。杨锐踱步到徐宏和佟莉之间,一手勾住徐宏,一手勾住佟莉。他揪着徐宏的耳朵在他耳边说:“石头,你别总那么虎啦吧唧的。你以为你心里那点事儿我们不知道?你要真喜欢佟莉,就赶紧跟人家说明白,免得耽误人家。”

接着又去盯佟莉的脸,盯了一会儿,他叹口气:“庄羽,你说说你,多好一个孩子……”他突然哽咽了:“出海一次就折损四个兵,这大概是唯一一次……有时候我躺在床上我就想,我从前对你们要是再严厉一些就好了……”

可是生与死的命数,从不是由人决定的,更遑论他们是军人。

他不说话了,只是像在伊维亚的那时,别过脸掉泪。即便是在喝醉的当头,他仍如此克制。

徐宏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佟莉,三个人抱成一团,头靠在一起。他们也许是想起了曾经同生共死的誓言,却又絮叨着,讲不清楚什么话。

陆琛从未见过自己的战友如此失态的场面。在酒精的作用下大家都放开了,而他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心头酸涩。

庄羽和石头离开已经有四年了,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清醒着,清醒地提醒自己,他们不会再回来。

只是这种清醒常常在潜意识的最深处麻痹自己,让自己常常以为,只要不去想,他们就还在这世上,毫发无损。

 

三人的情感爆发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都倒沙发上闷头大睡了。陆琛转头去看李懂,才发现他早睡沉了。

罗星推门看到房间里一片乱糟糟的,不由得皱起眉:“我不是让你看着点儿他们?怎么还醉成这样?”

陆琛苦笑:“平时都是滴酒不沾的,真想醉一回,我还能拦着?”

“看来在楼上重新开个房是对的,这要是原来的酒店,都不知道怎么运回去。”嫌弃归嫌弃,罗星还是伸手去拽徐宏,“我先把副队扶上楼,你在这儿看着。”

“你行么?要不你留下吧?”陆琛还是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行了,我心里有数。”

听他这么说,陆琛也不再坚持,点了点头,“我叫了我朋友来照顾佟莉,晚上我们一起看着他们三个就行。”

“好,”罗星搀着路都走不稳的徐宏出了门,“盯着点儿佟莉,再怎么也是女孩子。”

陆琛把外套披在佟莉身上,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蹙,嘴紧紧抿着。

 

07

陆琛叫来的朋友很快到了,罗星回来后他就背佟莉去了房间,把佟莉交给朋友,又很快回到包房,和罗星一人负责一个。罗星驮着李懂,他驮着杨锐,总算是解决了这一群醉鬼。

电梯里他听见李懂趴在罗星背上,来来回回喊了好几遍“星哥”,模模糊糊说了几个词“亚丁湾”“索马里”“海盗”。后来电梯门开了,罗星像是知道李懂要说什么,疾步走出了电梯,陆琛背着杨锐跟在他们后面,只隐隐约约听到一句:“对不起”。

杨锐像是在说梦话,这醉鬼在梦里倒是清醒了:“陆琛,你这手,怎么开车啊?”

一只手背人的确费劲,但陆琛又不想跟罗星跟得那么紧,只得放慢了脚步:“无人驾驶都要普及了,您就别瞎操心了。”

“……”杨锐顿了一会儿,声音低了:“陆琛,我没看好你。”

怎么他们都爱说这种自责的话?李懂要对罗星说,杨锐也要对陆琛说。陆琛心上如遭重击,快走到房门口了,他才快速地、低声地说了一句:

“队长,这不能怪你。”

 

千辛万苦把战友们一个个整顿好,罗星和陆琛已经累脱力了。进入深度睡眠的醉鬼们安分了,他们也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喝茶聊天。

陆琛从李懂口袋里掏出了烟和打火机,又递给罗星。

罗星讶然:“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陆琛点了火:“伊维亚之后。”

两人陷入了沉默,隔了一会儿,罗星说:“陆琛啊,我吧,刚在吉布提醒来的时候,总想着,这样站也站不了动也动不了,未来还要拖累我爸妈,还不如死了痛快。可真把那段时间熬过来了才发现,最难熬的也不过就是那么一段。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

“我知道。”

陆琛觉得自己并不是个矫情的人。这么多年,他只矫情过一次。杨锐叫他留下,他没留。徐宏劝他,李懂劝他,杨锐甚至对他发了很大的火,可他怎么都不肯留下。

他把最好的青春、最好的自己,都留在了部队里,因而他近乎偏执地希望,能给军人陆琛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哪怕对他而言,脱下这身军装的痛苦,与失去左臂也没什么差别。

罗星捻灭了烟:“你别怪我说实话,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好。这么多年的战友总有点默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还没走出来。”

“其实也不止你,”罗星缓缓道,“佟莉也是,大家都是。”

人这一辈子那么短,如此刻骨铭心的经历,恐怕仅此一次了。

陆琛抽着烟不说话,半晌才说:“星哥,今天你那么累,休息一下吧,我盯着就好。”

罗星是真累了:“也好,一会儿我换你。”

 

房间里安静下来了,响起轻微的鼾声。陆琛望着指间缓缓升起的白雾,过去一队的那些日子在他眼前飞速闪过。查房的杨锐,关切的徐宏,戴着奖章归来的罗星,摸着罗星的奖章、比自己拿奖还神气的李懂;还有争着要和自己比体能的佟莉,在一旁忧心忡忡的石头……

最后是庄羽,见到自己,兴高采烈地跑来,笑着喊:“陆哥!”

陆琛呼吸一滞,庄羽的影子就在烟里散了。

他忽地想起大学语文公共课上,老师念的一句诗。那老师是个胖胖的头发半白的中年人,一手举着书,一手指着书页中的古诗连顿几下。

是黄庭坚的《寄黄几复》: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后面几句陆琛已经记不得了,也许只是这句诗尤为应景,才在此刻清晰地浮在脑海中。那时老师连连感叹:“这首诗写得好哇,好哇。”大学时的陆琛对这些古文诗词并不感兴趣,在桌上转着笔,百无聊赖地想,好在哪?

可现在,当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身后是繁华热闹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景,眼前是自己仅剩的战友,他好像又有那么一点点明白了。

他曾想要鼓励他成长的人、他曾想要全力保护的人、他曾想在漫长无尽的岁月中同甘共苦的人,他与他的距离,又何止天南海北之远?

都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可庄羽去的,却是连鸿雁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08

相聚的日子总是短暂,再加上多年相处的默契,当晚的酒后失言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再提起。陆琛带着他们在Q市浪了几天,转眼又到分别的时候了。

这一别,再聚就是遥遥无期。

陆琛把他们送到机场,都是同一天的航班,杨锐是最晚的。他说自己是队长,总要做殿后的那个。

 

把队员一个个送走,杨锐从包里掏出了一个信封,塞在陆琛手里。

陆琛推回去说我不要,说好了我做东的。

杨锐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呢,陆琛,你未来的日子还很长,要知道精打细算。心意我们领了,该收下的你还得收下。

陆琛拗不过他,只好把信封捏在手里。见他收下,杨锐又掏出一个:“这个,我前段时间整理出来的,可以交给你了。自己留着就好,别传上网。”

信封里是一叠照片,是陆琛和庄羽在蛟龙时拍的。

有一张是他们在练搏斗的,泥池里两个泥人并肩站在一起,比了个V字手。当时他们不敢露齿,怕咧开嘴泥水就流进嘴里,只好抿着嘴笑。

还有一张更早些,是庄羽在蛟龙选拔时扛滚木的照片,而陆琛站在旁边,提着大喇叭,穿着黑色的作训服,一脸凶神恶煞。

陆琛眼眶发热。脱下军装,军营的日子就离他远了,可手里的照片却还原了大部分细节。

他究竟是怎么和庄羽好起来的?

也许是有意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他却一一扛下来的时候;也许是同为后勤兵,一起训练的时候;又或许,是在他明明很优秀却不自信地独自坐在一旁的时候;最有可能的,还是看到他值更时认真执着的时候……

在伊维亚的大巴下,他看出了庄羽不说出口的惊惧,也看出了他努力克服的无措。可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他还来不及说几句安慰的话,甚至来不及在他身上停留太多的目光,只来得及拍拍他的头盔,和他短暂对视。

后来在巴塞姆镇,他忙着清点装备,庄羽忙着修巡飞弹,依旧是未有只言片语的空闲。

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欠了庄羽什么话,也许远不止战场上的那些,可别的,他又没想明白。

 

机场的广播通知了杨锐的航班号,杨锐从长椅上站起来:“我该走了。”

陆琛说真的很不好意思队长,都没带你们玩到什么。

杨锐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苦涩,也有欣慰。他说:“玩不玩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八个人,又在一起了。”

八个人,他说的是八个人。

杨锐拖着行李箱的背影远了,陆琛忽然想起了那天在KTV他想不起来的总政演出时唱过的歌。之所以能想起来,是因为他忆起在2013年的冬季,初入蛟龙的庄羽,也曾在老兵退伍欢送会上唱过同一首。

那时他还说,琛哥,你退伍的时候我坚决不再唱这首歌了。

竟一语成谶!

陆琛的思绪回到那个夜晚,年轻的水兵穿着深蓝色的水兵服,手握话筒。他的声音清润干净,像驻地里吹过的晨风。

他唱道,

    送战友 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战友啊战友

    亲爱的弟兄

    待到春风传佳讯

    我们再相逢

 

也许还是TBC……?

没人看也要TBC的我……


注:结尾这首歌《驼铃》,小时候在大院,一放这首歌,就知道有战士要退伍了。后来才知道,这首歌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送的这个战友真的没能回来。

另:今天也是依旧在为无料本努力奋斗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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