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沙芋圆

【后勤组】【陆琛】军号(上)

2w字原剧向,大约又名蛟一哭戏锦集(??)

1.

陆琛翻了翻杨锐递来的材料,白纸上印着整整齐齐一段话,页眉上是一行红色的字,中国人民解放军xxx医院。

文件是一份拟定的调令,写的是大约是医疗兵陆琛因技术过硬借调海军某军医院云云。毫无疑问这是个很好的去处,借调借调,借着借着就调过去了。陆琛知道,无论是杨锐还是舰长高云,对于他的事都已然竭尽全力。

陆琛逐字读着,他读得很慢,慢到能把这张调令记在心里。这份材料像有千斤重,陆琛艰难地把材料推回去,避开杨锐的目光:“很感谢领导的照顾,我……申请退伍。”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齐整的纸放在桌面上,右手轻翻试图打开,可他的手竟有些不听使唤。

与纸片斗争了一会儿,陆琛还是放弃了。他把那纸未展开的退伍报告推到杨锐面前,“队长,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方便。”

杨锐接过纸,看也没看就放进了抽屉里:“不急,陆琛,你再考虑一下。”

“我早就考虑好了,在吉布提的时候,我就考虑好了。”

在吉布提的每一个夜晚,无法入睡的时候;在自己找到罗星的病房,得知他伤得有多重的时候;在望向辽阔高远的海天相接之处,直到翻飞的海燕看不分明的时候,他就决定好了。

杨锐和站在一旁的徐宏交换了眼神。他们不是没想过陆琛会有这样的打算,可他们对这样坚决又平静的陆琛毫无办法。

“陆琛,医院的条件很好,队长和那边也沟通过了,”徐宏尽量说得更加平缓,“如果你愿意去,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亏待?陆琛有些黯然,这个词分量太重。

“副队,你不用劝我,我没道理要部队养着一个没用的人。”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杨锐放下手里的笔,笔杆敲在桌面上,巨响伴随的震动甚至传到陆琛这边来。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尤其是在陆琛面前,杨锐皱眉,重新斟酌了语气。

“陆琛,这调令上的每一个字,都是严格对照相关政策,走了程序,才给你落实的安排。没有人给你多余的照顾,你不要有什么额外的压力。”

 

“我知道。”

 

陆琛低声回答。这份工作条件的确很好,好到从前的陆琛所求,也不过如此。

 

徐宏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手上的力度很重:

 

“陆琛,蛟龙每一个都是好样的,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战场外。”

 

他何尝不知道接受这份工作于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可现实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只要把一个健全的医生放在同样的位置,都能做得比他好。

 

“队长,副队。”陆琛叫了他们一声,看着杨锐背后的大大小小的奖杯、奖状,和墙上挂满的锦旗。那是独属于蛟龙一队的荣耀,还包括一份刚刚发下来的、未被杨锐挂上的撤侨嘉奖令。

 

他知道队长一直拖着未把嘉奖令挂上去,就是因为这份功绩实在太过沉重,沉重到挂上去了,就意味着曾经的蛟一翻篇了。

 

可那都只是求个心安而已。上级体谅一队此行折损近半,很快安排了新的狙击手、机枪手和通讯兵,医疗兵也将在一个星期之后报道。翻不翻篇都过去了,这里已经没有陆琛的容身之所。

 

陆琛不看杨锐,也不看徐宏。说这话之前他还吸了一口气,但他控制着自己,说话的速度也极慢,他觉得这样就能让眼前的两人听不出他声音里的颤抖。

 

”当兵的这份尊严,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清楚他宁可脱下这身军装,也不愿在这样特殊的照顾下碌碌终生。

 

徐宏说不出话了。陆琛无疑是一个好兵,一直。他服从命令、听从指挥,行动干脆利落,任务总是出色完成。可这样一个好兵,他们却不能用命令让他留下来。

 

“问他还有什么要求!”

 

杨锐扭过头,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办公室里就只有三个人,杨锐还坐在陆琛对面,当面还要叫徐宏传话,陆琛知道,他妥协了。尽管陆琛只能看到一个侧脸,但办公室里的低气压还是传达出了杨锐的情绪,愤怒、不忍,又无可奈何。

 

“当兵的这份尊严”,这是杨锐在他们进入蛟龙授勋时教导过他们的话,如今却被他拿来作为反驳杨锐和徐宏的理由。陆琛想自己真是很不像话,明知杨锐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还执意做这样的决定,让他心里难受。

 

徐宏拉了拉杨锐,被杨锐挣开。

 

陆琛抬头,打破了这逼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默:“没事副队,是我辜负了队长的好意。我没有要求,也没有难处。”

 

“你总得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一下,”徐宏苦口婆心,“这是必须要考虑的现实问题。工作安置上、生活上,有什么问题尽管开口,我和队长会想办法解决。”

 

“我真没什么要求,难道要我强说吗?”陆琛苦笑,在吉布提的日子短暂又漫长,他早已把自己未来的人生在脑海中推演了好几遍。

 

医疗兵思维缜密,那些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他都想得一清二楚。有时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白茫茫的一片让他有些许眩晕,他就会恍恍惚惚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完。

 

“有一个。”

 

陆琛的话让杨锐也转头来看他,眼里的期待刺得陆琛心里一疼。他知道杨锐在想尽一切方法补偿他这只丢掉的手,哪怕大家都清楚陆琛变成现在这幅样子根本不能归咎于他。

 

于是他这个要求提得更加艰难了。

 

“我想去荣誉室看看石头和庄羽,”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一个人。”

 

徐宏的眼睛红了。

 

然后陆琛看见杨锐紧握的拳松开了,他背对着自己,抬手飞速擦了擦眼。

 

“好。”

 

陆琛听见杨锐的回答,像回复他从前的许多次申请一样,“同意。”

 

2.

蛟龙的荣誉室,是每个进入蛟龙的战士都会来参观和接受教育的地方。

 

陆琛是跟着新战友进的荣誉室。荣誉室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两旁排着蛟龙建立以来的历史,寂静肃穆。

 

少年向往荣耀,年轻的战士们认真打量着墙上的每一个板块。陆琛看着他们全神贯注的神情,忽然想起自己当年的样子。

 

也是这样,崇敬地望着蛟龙建队短短的历史里能够公开展示的那些过往。

 

后来执行过许多任务以后的陆琛才知道,那只是蛟龙数次任务的冰山一角。

 

而石头与庄羽,两个不久前还在自己眼前活蹦乱跳的人,现在他们的照片就挂在烈士墙上,没有温度的、平静的,连介绍也极为简洁的。

 

这似乎是这个荣誉室的传统,封藏起来的任务被模糊不清的概括,但烈士的照片与姓名仍然会挂在墙上,向为数不多的能踏入这间小屋的人,昭示年轻的生命曾经的鲜活存在。

 

他们的照片都是在晋升的时候拍的了。张天德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样子一度让摄影师怀疑自己犯了什么错;而庄羽则在正式的证件照中尽量笑了笑——摄影师是旅部派下来的,年纪和庄羽差不多大,大约是庄羽看起来小,摄影师还冲他喊:“那个兵那个兵,不要再笑了,你的嘴要翘到天上去了!”

 

那时庄羽刚在一队站稳脚跟,考核还被评了优秀,心里自然乐得不行。

 

照片洗出来庄羽还有些不满意:“这是证件照啊,我这也太不严肃了吧。”说完还捅了捅李懂,他们俩是一批选上来的,年纪又相差无几,自惨无人道的选拔起就惺惺相惜:“懂事儿,我记得当时你就站在旁边,怎么也不提醒提醒我?”

 

现在再看这张照片,感觉这事还在昨天,庄羽却离自己很远了。

 

照片上的年轻人微微笑着,与他平日里偶尔的不自信不同,那眼睛亮亮的,充满朝气与希望。

 

徐宏带着战士们走了,出门前他还拍了拍陆琛的肩膀,“陆琛,别呆太久,这儿凉。”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从前他们和陆军某特种部队联合演练时,也曾有幸参观过他们的荣誉室。无论是哪里的荣誉室,都容易让人有一股寒意。

 

也许是心里的敬畏使然,也许是这些地方大多都在僻静之处使然,又或许,是因为它们承载了太多生命与鲜血,一室荣光寂静不语,却又厚重得难以承载。

 

这里大概是他离庄羽最近的地方了。庄羽的东西该上交的都上交了,能带走的都被庄羽的父母带走了,就连原来的床铺,也在空置了一段时间以后,被新的通讯兵占领了。

 

庄羽家的情况与石头家不同,石头的母亲有心脏病,家里又只有这么个孩子——他们这一代大多是独生子女。加之打听到最近石头妈妈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杨锐找高云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等石头妈妈身体好些了再告诉她真相。

 

所以他们把军功章送过去了,有关的补助也按规定落实了,唯一因为担心石头妈妈承受不住而瞒着的,就是石头已经牺牲了。

 

陆琛进荣誉室以前,还听到杨锐在跟石头妈妈打电话:“阿姨,石头最近在部队表现很好,被挑去学习啦……啊,封闭训练,不能用手机,您谅解一下吧,等他回来我就叫他给您回电话。阿姨您好好休息,家里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石头不在,我们会帮忙的……哦没事,他没有事,不是跟您说去学习了吗,能有什么事啊?……”

 

伊维亚回来,每天除了总结就是善后,他们的队长已经瘦了一圈了。徐宏急得要命,可作为一队的心理疏导担当,面对失去孩子的父母他也束手无策。

 

庄羽父母来的时候陆琛已经回国治疗了,但仍然没在队里。这些情况都是后来听二队三队的战友说的了,一队自上而下,就连补充的新人也对此事绝口不提。

 

但那个景象实在太容易想象了。陆琛不是第一次经历失去战友,他甚至来不及阻止自己大脑的运转,那些画面就已经浮现出来。

 

因为怕庄羽的父母一下子接受不了,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告诉他们庄羽负了重伤,情况危急。尽管在路上已经有过心理准备,但庄羽妈妈得知消息的时候还是险些晕倒。

 

徐宏搀着庄羽妈妈,杨锐则重复:“阿姨,我没照顾好您的孩子,是我的责任……”

 

除了这些,他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安慰一个失独的家庭。

 

他们把庄羽的父母领到宿舍,事实上庄羽的东西并不多,他平日的生活就挺简单的,再加上该上交的都上交了,几乎没剩下什么。

 

由于护航时间长,离开前他们把被子都收起来了,所以庄羽的床上已经空了。情绪失控的场面也没有再次出现,两夫妻只是坐在庄羽的空床上抹着泪。

 

后来杨锐和徐宏简单领着夫妻走了走营区,吃了顿饭,大多数时候都是杨锐和徐宏在讲,讲庄羽的训练、生活,讲他表现有多么多么突出,讲战友们有多么多么喜欢他。

 

但荣誉室里藏着的庄羽,他们终究是无法知道了。

 

离开的时候庄羽妈妈说,杨队长,你不要太自责,我相信庄羽并不后悔。能来到这里,知道庄羽之前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们也知足了。

 

说着她又流泪了。

 

她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坐在车上她凝视着窗外,直到驻地已经远得看不见了,她还望着。

 

也许她在想,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最后一次了。她是在和这座军营告别,和她的孩子告别。

 

    

3.

从荣誉室出来,陆琛发现李懂站在门口等他,大约是被徐宏派来的。陆琛从医院回到驻地,战友们就总是神经过敏,生怕他再出什么问题。对于这种刻意的关心,陆琛除了悉数照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能有什么问题啊?心理干预治疗也结束了,杨锐和徐宏拿着医院的报告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一再确认,仿佛他治疗的结果是正常有多不正常似的。

 

“陆哥。”

 

又来了,陆琛扶额,又是这种万般小心的语气。

 

“你真的要走吗?”

 

陆琛想用左手揉揉李懂的头,无奈还没完全适应义肢,倒是李懂识相地换了一个位置,站到他的右边。

 

“李懂,”陆琛用右手拍了拍他的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可是陆哥,你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为什么非要退伍?”

 

陆琛笑了,又拍他的头:“对啊,我还有那么多路可走,为什么非得留下?”

 

他知道李懂想要他留下,佟莉想要他留下,徐宏和杨锐也想要他留下。

 

可是没有人能永远留下来的。他不能,罗星不能,就连杨锐徐宏,也不能。

 

训练场上的战士不多,护航归来有一段短暂的休整期,战士们相对自由,休假回家的休假回家,外出的外出,营区里的氛围也没出海之前那么紧张了。训练的大多是些刚挑上来的新战士,有时陆琛在营区里兜兜转转,看到这些新鲜的面孔,会突然有种陌生的感觉。

 

不远处就是篮球场,有篮球弹到他们身边,李懂就接住,再扔回去。

 

执行任务以前陆琛也是篮球队的主力,他们蛟龙一队也算是所向披靡无战不胜。有次小队之间队员打散了,陆琛和庄羽分到一队,石头李懂罗星到了另一队。

 

陆琛庄羽这一队屡屡失利,在又被石头拦截了以后,陆琛忍不住大喊:“庄羽,你怎么回事儿啊!”

 

庄羽十分委屈:“石头块头那么大!动作还那么快!我有什么办法?”

 

事后总结:绝不能让技术兵去硬碰硬。

 

当然后来佟莉也兴致勃勃跑来加入,被陆琛和庄羽软磨硬泡拉入自己的阵营。有佟莉在手,石头立马失去了战斗力,比分竟然追平。

 

杨锐和徐宏在场外傻乐着看他们,就差买包瓜子在一旁嗑了。

 

那时的日子是真好啊。

 

篮球场上的其中一个是他们新来的通讯兵。原先李懂是一队最小的一个,现在这个通讯兵比李懂还小上两岁。

 

陆琛侧目,见李懂也在看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身上多多少少带着点让他们都感觉熟悉的东西。

 

“现在也有比你年纪小的战友需要你照顾了。”陆琛说。

 

你要长大了,要学会,把自己逼成一个老兵该有的样子。

 

其实他并不担心李懂,在伊维亚与顾顺短暂地共事过以后,在得知罗星的伤势之后,他就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

 

倒是说起罗星……陆琛还记得在吉布提和他几乎是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

 

离开伊维亚他和徐宏就被送到吉布提治疗了,那时罗星已经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甚至比他还早两天清醒。

 

陆琛拖着只剩一只胳膊的身子找到罗星的病房,对方听到声响转头来看,却连抬手招呼他都困难。

 

队里的战士都很喜欢罗星,他比其他战士年长几岁,又多当兵几年,不仅是李懂,别的队员犯错他也总是出来顶着。训练场上的罗星技术精湛说一不二,私下里却常常照顾其他队员,像小家长一样。

 

陆琛甚至觉得,没有什么难题是罗星无法解决的。

 

如果有什么他真的无能为力,大概就是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

 

他从病房门口慢慢磨到罗星床边,默默拉了拉罗星的手。

 

这位一向沉稳的兄长忽然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哥几个,怎么都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接下来两人该治伤治伤,该换药换药。没事的时候陆琛就跑到罗星房里,两人沉默地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不提索马里,也不提伊维亚。直到有一天,徐宏找到他们,说临沂舰马上要靠吉布提了,他要回去了。

 

因为陆琛和徐宏的伤势,他们是被提前送来吉布提的。蛟一的其他队员都留在舰上,和侨民一起之后才撤往吉布提。临沂舰只做了短暂的休整就重新开始执行护航任务,杨锐甚至没来得及来看看他们。

 

临行前徐宏说,你们好好养伤,明天我们就要把庄羽和石头送走了。

 

他们都知道徐宏指的是什么。

 

军装葬入大海,是海军祭奠牺牲战士的特有仪式。陆琛揣着个苹果还想,自己真应该也剪半只袖子,拜托队长和副队,与庄羽和石头的军装一同扔进大海。

 

目送徐宏离开,罗星靠着枕头说,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陆琛咬了一口苹果,那苹果酸得很,皮又硬,刺得他喉咙生疼。

 

罗星说:“这里真他妈不是人待的地方。”

 

对,陆琛咬着苹果点头,真他妈不是人待的地方。

 

罗星又说:“我不是说吉布提。”

 

陆琛又点点头:“我知道。”

 

军装是军人的魂。一生献给大海,那就让魂也回归大海。

 

这本是军人应尽的职责。

 

可让他们怎么能不难过?

 

庄羽和石头,这两个独生、恋家的孩子,却把他们自己的魂,留在了一个不属于祖国的海域。

 

 

 

 

罗星在吉布提有个非洲好友,是从前联合军演上认识的。这朋友打听到罗星在吉布提治疗,非要在罗星回国治疗前赶来看他。

 

“太长了。”从前罗星的眼总带着点儿专属于狙击手的锐利的锋芒,陆琛觉得像他这样的人,看什么都是有目标的。但现在他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对身边的朋友说:

 

“我当兵的时间太长了。我真希望能穿着这身军装,抱着我的枪一直到退休啊。有时我也想,蛟龙那么强,新人又年年有,没准还没到退休我就被淘汰了。”

 

可谁能想到,还没等到新的战士有能力代替他的位置,他就连枪都提不动了呢?

 

“罗,”罗星的非洲好友讲着一口极其怪异的英文,“你好像忘了,我听不懂中文。”

 

非洲大兄弟和罗星又客套了几句,出门时差点还撞到陆琛。陆琛好容易才躲开这位非洲友人,却在要进病房时,察觉到病房里轻微的啜泣声。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罗星。陆琛收回了放在门把手上的右手,退回一旁。

 

罗星当兵快要十年,在陆琛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立正敬礼恭敬地喊“班长好”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时间太长,很多事情都变成了习惯和理所当然,无论是他的自信、刚毅、勇敢无畏,还是坚强。

 

这些应当却让人常常忘了,罗星也会有些站不起来了的人该有的情绪。

 

但罗星是好强的人。好强的人不会把内心的脆弱与悲痛展现出来,他不会告诉杨锐,不会告诉李懂;他情愿与天说、与海说,与吉布提的荒漠说,与任何一个听不懂中文的陌生人说,也不愿与陆琛说。

 

陆琛在病房外默默站了一会儿,直到罗星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才转身离开。

 

他隐隐约约觉得,左手,又开始疼了。

 

4.

和陆琛一同退伍的还有几个老兵,当兵几年也是一身伤病,但比起陆琛的情况,总还算好。

 

陆琛本来觉得就这样离开好了,他怕分别的场景,尤其是怕看到朝夕相处的战友脸上的神情。

 

但一队的所有人还是赶来送他了。区别在于,新队员脸上是诚挚的、真实的不舍,而老队员如佟莉李懂,脸上的神情是复杂的,不舍中带着担忧,又要强行摆出祝福的脸。

 

佟莉说,陆琛你回去要好好干,别丢我们蛟龙的人。

 

李懂说,陆哥,创业归创业,身体最重要。

 

徐宏说,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们。

 

陆琛说,好。

 

然后他们挨个儿上来与他拥抱,与他分别。

 

最后杨锐走到他跟前,先是一拳打在他胸口,又抱住他。

 

他说,陆琛,你怎么回事啊?

 

叹口气,他又说,陆琛,保持联系,知道吗?

 

陆琛先是一僵,然后低下头,用仅剩的右手抱住他的队长,紧紧地。

 

再也忍不住眼泪,陆琛把脸藏在杨锐的肩膀,他说:

 

“队长,对不起,对不起……”

 

 

老兵们被一同送往高铁站,分乘不同班次的列车,赶往回家的路。去高铁站的路上,陆琛他们还遇到了乘坐着新兵的大巴车,他们好奇地打量着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挂着红花的中巴,瞪着眼,脸都要贴到玻璃上。

 

陆琛仿佛能听到接兵干部训斥他们的声音。

 

他在老连队也遇到过新兵来和老兵走同时的情况。一个个稚嫩还不成兵样的新兵蛋子跳下大巴,整队的时候总有几个探头看向对面正排队上车的老兵;而排队上车的老兵,也凝望着对面。

 

陆琛的老班长就摇着头感叹:“留下的人想走,要走的人想留。”

 

大巴车向后开远了,中巴车依然在这条路上慢吞吞地走着。这是一条总让陆琛有种长得没有尽头的错觉的路,营区地处偏僻,每次他外出,大半的时间都要耗在路上。

 

但这一刻他却希望这条路长点,再长点。

 

长到让他有足够的时间记住这路上枯燥风景的每一个细节。

 

 

高铁站在临近的省城,等陆琛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可以吃中午饭的点了。陆琛和一帮战友在高铁站闲逛两圈,最后选了一家面店坐下来吃。

 

隔壁也是一桌退伍老兵,其中一个嚼着面里的排骨说:“这味道比起咱炊事班还是差远了。”

 

“对啊,”说这话的战士看起来年纪很小,应该是义务兵退伍,“张哥,我想吃炊事班的红烧鱼了。”

 

他口中的“张哥”顿了一下,吐出嘴里的骨头:“下次来张哥家,让你嫂子做给你吃,你嫂子的红烧鱼顶好吃,比炊事班的还好吃。”

 

小孩很激动:“嫂子真这么厉害吗?比炊事班的还好吃?”

 

提起妻子张哥又自豪了:“那可不!”

 

陆琛呲溜着面条食不知味地想,再好吃,还能是原来的味道吗?

 

“这鱼比我大姑妈做的还好吃!”

 

这是庄羽第一次吃到蛟龙的鱼时发出的毫无保留的赞美。他小时候曾经在他的广东大姑妈家住过一阵子,这大概是他口音如此奇特的原因。那是个沿海城市,海鲜不少,加上庄羽大姑妈家经济条件很好,大鱼小鱼的,还花样百出,导致庄羽一直对他大姑妈的鱼念念不忘。

 

所以庄羽隔三差五就要来一句:“今天有鱼吗?”

 

这句话直到伊维亚之前他还曾听到过,以至于现在在陆琛的脑海里是如此清晰,清晰得庄羽每一个词的语气,每一个字的发音,都配着他生动的面部表情出现在眼前。

 

陆琛吃完了碗里的面,放下筷子起身:“我下去转转。”

 

终于到了要回家的时候,陆琛才想起自己没给家人买点什么东西。好在高铁站有许多特产店,陆琛挑了点容易携带的付了钱,走回候车区休息。

 

零食店就在候车区对面,他记起家里还有个在读书的堂弟,又起身走向零食店。店里一格一格的玻璃柜里装满了糖,价格还不低,如果石头在这里,一定会傻愣愣地笑着说:“糖不是越贵越好吃的。”

 

石头对他那种透明闪亮包装纸的水果糖情有独钟,陆琛则对偷糖事业乐此不疲。后来石头懒得跟他计较,其他战友也对这种行为见怪不怪了,陆琛就换种新玩法——偷了糖丢给别人,再一脸严肃地替石头伸张正义。

 

庄羽就是第一个受害者。

 

通讯兵被指责时甚至没反应过来陆琛说了什么,迷茫地看着言之凿凿的医疗兵,而后在医疗兵的指导下搜出了藏在自己设备包里的水果糖。

 

陆琛甚至记得他翻包时的动作,他的手纤长灵活,仿佛就是为操控精密仪器而生。

 

庄羽精准地在夹缝里掏出了那枚水果糖,递到石头面前:“石头哥,还你。”

 

诚实乖巧的孩子总是讨人喜欢,石头又拿出几颗糖放在庄羽手里,再顺手把毛巾砸在陆琛身上:“庄羽,哥请你吃,不够再找哥要。陆琛,你别总欺负小孩!”

 

……

 

“陆琛,要上车了。”

 

战友的声音打断了陆琛的回忆,陆琛还没来得及付钱,只好把糖放回原处,匆匆跟着走向站台。

 

他们走的是特殊通道,提前登车。高铁站的瓷砖光滑得反光,映着他们手里的提包。陆琛边走边想,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走这条特殊通道了。

 

等到上了车放好包,站台上四排穿着礼服的战士也站好了。男兵女兵都有,挂着拿着大大小小各式的乐器。

 

是军乐团!

 

高铁上的战士们都凑到窗边来看,他们大多没有现场听过军乐团的演奏,包括陆琛。

 

指挥的是一个女兵,她微笑着,对车里的战士敬了个礼。

 

上台、抬手、预备。

 

是《牛仔很忙》。

 

从来没有想过军乐团这种总是端严肃穆的乐队也能演奏这样欢快流行的歌曲。

 

有别的乘客掏出了手机录像,歌曲高潮还欢呼应和。

 

而这边的战士静得可怕,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笑,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沉默地欣赏这最后的、专属于他们的表演。

 

半首牛仔很忙过后,乐曲一转,换成《菊花台》。

 

秋日的站台上吹着风,军旗轻扬。车厢里完全静下来了,有战士脸上已经花了,可没人抬手擦脸。陆琛盯着那个扛旗的战士想,他站得可真直啊,跟旗杆一样。

 

自己以前,不,就在昨天,还是这样站着的。

 

那是专属老兵的特殊仪式,退伍前的最后一班岗,由老兵来站。

 

陆琛的那班正好卡在熄灯之间。十点熄灯号吹响以后,营房的灯很快灭了。陆琛头一次意识到,这座又老又旧的楼在夜色里一盏一盏熄灯的景象原来如此好看。

 

如此让人不舍。

 

还有这军号,这军号,是最后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听了。

 

哨位上留着灯,暖黄的光映在陆琛对面的老兵身上半明半暗,有什么在他脸上轻轻闪动。

 

 

发车时间到,女兵走下指挥台回到队伍里,排头的战士大喊了一声:“敬礼——”

 

这或许是部队能给出的最好的祝福和最难舍的告别。

 

军乐团的战士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直到列车驶出站台。

 

老兵,从此一别,再无归期。

TBC.

*突然发现没补上梗!士突的。老七对许三多说:你懂做兵的这份尊严么?

*军乐团送老兵的牛仔很忙和菊花台b站有(顺便安利一发武警文工团的菊花台)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后勤组在(下)里面还会再详细交代

*推荐广告《二十四分之一》,在中国每二十四个人里就有一个退伍军人。舞台虽不同,本色永不改。愿每一个老兵都能被生活温柔相待。

评论(13)

热度(126)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